弘扬中华传统文化的真精神

     ——著名学者杨朝明先生访谈录

人民政协报记者 张丽

前不久，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央政治局第十三次集体学习时强调指出，“把培育和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作为凝魂聚气、强基固本的基础工程，继承和发扬中华优秀文化和传统美德，……”

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进程中，传统文化是我们丰厚的文化“土壤”。那么，传统文化对培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具有哪些意义？怎样才能弘扬传统文化的真精神？与世界其他民族文化相比，中华传统文化具有哪些特色？本刊特邀一直致力于研究孔子思想的儒学家、孔子研究院院长杨朝明先生进行对话。

扎根传统文化的“土壤”

问：您长期致力于研究孔子、儒学与传统文化，您觉得，传统文化对包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在内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具有哪些意义？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

答：首先应该理解我们的传统文化是什么，这一点很重要。按照文化学的理论，文化应包括表层的文化，即物质层面的文化；也包括中层的文化，即制度层面的文化；更包括深层的文化，即哲学层面的文化。孔子思想或儒家学说是一种深层的哲学文化，蕴含着传统中国的价值观、是非观、荣辱观等，它对于中层的制度文化和表层的物质文化起着重要的影响与支配作用。

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与孔子思想的联系非常密切。所谓“孔孟之道”、“先王之道”，其中的“道”，说到底是价值观层面的东西。孔子认为，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礼坏乐崩”、“天下无道”，实际上就像我们今天所说的价值观混乱、是非观扭曲。据《孔子家语·王言解》记载，孔子说：“夫道者，所以明德也；德者，所以尊道也。是以非德，道不尊；非道，德不明。”“道”是来“明德”的。有了正确的价值观，便具备了“德”的前提。有正确的价值观念在，德行好坏便有了标准，就能得到检验。比如，说假话为什么不好，因为有“仁、义、礼、智、信”的“信”在，所以没有诚信便不好。一个人如果德行不好就没有好结果，由此彰显出“道”的重要性。

中国传统的价值观念十分重要，它与今天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有着内在的有机联系。孔子曾说，“虽有国之良马，不以其道服乘之，不可以道里。”就是说，再好的工具，如果不能够正确运用它，也不会发挥应有的作用。“虽有博地众民，不以其道治之，不可以致霸王。”就是说，一个国家地大物博，百姓众多，但如果没有共同信仰，没有共同的核心价值观，将会一团糟，国家也不可能强盛起来。没有“道”，没有正气，就没有一切。

可见，传统文化对于今天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有着极重要的意义，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培育必须从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回过头来想一想，正如柳诒徵先生在《论中国近世之病源》中所说的，“今日社会国家的重要问题，不在信孔子不信孔子，而在成人不成人，凡彼败坏社会国家者，皆不成人者之所为也。苟欲一反其所为，而建设新社会新国家焉，则必须先使人人知所以为人，而讲明为人之道，莫孔子之教若矣。”这些话虽然过去了九十多年，但今天看来仍有意义。现在有些人，实际连最基本的做人问题都没有解决好。

怎样做人的问题，或者说人之为人的问题，早期儒家十分关注。儒家讲“人禽之辨”，这是他们学说的逻辑起点。人是“自然的人”，还是“社会的人”，人必须考虑处理好与他人的关系，处理好与社会、与国家乃至与自然的关系，说到底，就是做人要有修养、有教养、有德性。做人的问题解决了，社会、国家的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不论说什么，不论做什么，都应根据社会角色而尽其职分。儒家的“正名”主张就是如此。

通过以上分析，传统文化与当今文化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之间的关系就很清楚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关键是“中国”，今天的中国是历史的中国的延续，今天的中国是建立在历史中国基础上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也必须扎根于传统文化的土壤。

问：是否也可以说，传统文化滋养着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答：是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与传统文化体系高度一致。比如“仁”，实际就是仁爱，就是爱心；没有爱心，爱国、敬业、诚信、友善等便无从谈起。比如“义”，所谓“义者，事之宜也。”事情应当这样做，我这样去做了，就是义。义有“正义”、“公正”的意思。正义是对于人社会性要求，是社会伦理中的责任担当，它是天下和谐、和顺的前提。

个人层面的核心价值观与传统文化高度一致，只要按照传统价值观念的要求去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好办了。就国家层面说，我们之所以是中国人，就是因为我们有自己的民族文化，我们热爱国家，就要热爱民族、热爱自己的民族历史文化，对民族文化抱有“温情与敬意”。所以，传统文化最能解决滋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问题。

从“自我修身”到“精神纽带”

问：您在2014年1月19日的政协山东省十一届二次会议上曾指过，“孔子所阐述和确立的很多价值观念仍然是我们的立足点，这是中华儿女的生命底色，是中华民族最深沉的精神追求。”除了以上您所说“正名”，孔子还有哪些主要观念仍在当代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或者说，您认为中华传统文化具有哪些时代价值？

答：从孔子至今，2500年过去了，我们的社会发生了很大变化，但传统文化中的许多价值观念依然是我们的立足点。这些价值观念，主要的就是仁、义、礼、智、信“五常”或者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八德”。

在关于个人修养与道德建设上，正如前面所说，我们都是社会的人，必须解决立身处世、如何做人的问题。可见，对于是非观、荣辱观的培养，对于世界观、人生观的培育，孔子儒学都是非常重要的。孔子就是希望把人培养成有担当、有情怀、爱学习、求上进的君子，这要求每个人自觉修身。修身是“成己”的功夫，它包括“致知格物”，即在实践中了解社会与人生，把握其内在要求，穷物以“诚意正心”；只有明理知耻，才能好恶有节，了解、认知到社会发展规律要求我们这样做，才能使修身变成一种自觉；修身是一切的基础，“修身”这个问题解决了，齐家、治国、平天下自然就没了问题。

孔子思想对当下政德教育、党风廉政建设也有重要意义。儒家思想也是一种管理哲学，它在强调“为国以礼”同时，十分强调“为政以德”，尤其注重社会管理者的德行。孔子说：“凡治君子，以礼御其心，所以属以廉耻之节也。”“君子”的本义是对为政者和贵族男子的通称，指地位高的人，后来引申指人格高尚的人。“君子”这一概念其本义与引申义的联系，对理解孔子思想很有价值。为什么“地位高的人”就是“道德高尚的人”呢？道理很简单，因为责任大，所以要求高；既然是“尊贵的人”，就应是“高尚的人”。这就要求为政者在内心里对自己有一个“高尚”的要求，这就是君子的自律。早期儒家就是在这样的认识逻辑上形成了他们的管理学说。

《孔子家语》有一篇《执辔》，记载孔子弟子向孔子请教如何“为政”，孔子开门见山提出要“以德以法”，十分引人瞩目。孔子说：“德法者，御民之具。”他把“德法”看成治国的根本。这里的“法”是“礼法”之“法”，有法则、法度、规章之义，与今天所说的“法制”有所区别，故孔子将“德法”与“刑辟”对举。孔子是德治论者，他主张“为政以德”，政者正也，“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行”，其实就是说为政者要正身修己，正其德，保其民。由此我们想到现在要求党员干部“正衣冠”，这是对为政者修身做人的起码要求。《礼记》说“人之所以为人”，首先要“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正容体”就是“正衣冠”。儒家讲“人皆可以为尧舜”、“途之人可以为禹”，领导者自觉正己修身，由“成人”开始，达到社会治理与人生的更高境界就不难了。

孔子思想是中华民族“最深沉的精神追求”和共有精神家园，最能作为联结海内外华人的精神纽带，对于中华民族的团结是非常有意义的。中华民族由不同的民族组成，海外还有很多华人，孔子思想是中华各族儿女乃至全球华人共同的精神追求、精神家园。正如英国著名学者贡布里希研究世界历史后所说：“在孔子学说的影响下，伟大的中华民族比世界上别的民族更和睦、更和平地共同生活了几千年。”将孔子思想作为精神纽带，就可汇聚成改革发展的正能量，由此而言，孔子思想对于中华各族的团结具有非常重要的价值与意义。

孔子思想可以从精神上涵养每一个人。今天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中华传统是其丰富的文化土壤。比如孔子“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的社会理想，同马克思主义体现出高度一致性。在思维方式上，孔子思想与马克思主义更表现出了深度的契合，都讲求与时俱进、实事求是、知行合一、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儒家的“时中”学说，是说在不同条件下，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行为标准就应该是不一样的。

孔子思想的意义在于其思索人性与人的价值，它要求每一个社会的人明理修身，循道而行。比如，每个人都要孝敬父母，这是“人之为人”最基本的要求。在“亲亲”的基础上“推己及人”，从而不独“亲其亲”，不独“老吾老”，还要“泛爱众”、“仁厚及于鸟兽”，这就是推衍亲情，放大善性，这样我们的社会主义中国才有希望。孔子思想影响中华民族几千年，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精神追求，直至今天仍具有非常深远的意义。习近平总书记说：国无德不兴，人无德不立。我觉得，其中还包含了“企无德不盛”、“家无德不旺”……等等，理解到这个层面上，今天的社会主义道德建设就会更有成效，就可以形成向上、向善的力量，中华传统文化的时代价值就能更好地彰显出来。

问：以孔子思想为代表的儒学经历了怎样的社会变迁？对于传统文化，应该持有怎样的态度？应如何更好地弘扬与创新中华传统文化？

答：孔子非常重视“礼”，通过认真研究孔子“礼”的思想，我们发现，其实质便是维护社会的和谐与秩序。到了帝制时代，关于它的解读发生了变化，出现了一些问题。

比如，孔子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讲的是“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因为我们每一个人的社会身份都是复合的，所以要按照自己的角色定位要求自己，孔子强调的是君、臣、父、子各守职责。但到了汉代以后，情况发生了变化，由于帝制时代皇权至上，汉代“以孝治天下”，从而变成了片面强调君权、父权。本来，“君为臣纲”相当于一种工作关系，但此时变成了对君权的强调。与之相应，“父为子纲”也变成了子女绝对服从父母。近代以来，很多人将孔子的“礼”等同于“封建社会的礼教”，认为孔子维护宗法等级制度，从而对其持坚决的否定态度。可是，如果认识到孔子思想在汉代前后的这种变迁，就不难清晰地了解到，近代许多人“反对传统文化”，其反对的是汉代以后的“威权儒学”，很多人守护传统，守护的乃是“德行儒学”，守护的是原始儒学的真精神。我们今天分清楚这种变化，才能扫清理解与认识孔子学说的障碍。具备了这种历史的、科学的态度，才能更好地弘扬孔子思想与传统文化。

幸运的是，现在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了原始儒学的真精神。当然，还有些人存在着一些模糊认识，但我觉得这种情况会越来越好，越来越得到改变。因此，对儒学的清源固本，对守护与弘扬传统文化是非常重要的。比如，我们经常说的中华传统文化“走”出去，提高文化的开放水平，其实首先必须把握住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如果理解不到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把握不住本质性的东西，就只能浮在表面，传播枝节性的文化。 

世界视野下的包容与和谐

问：与世界其他民族文化相比，中华传统文化具有哪些特色？

答：习近平总书记在2013年11月26日视察孔子研究院时谈到，有的外国元首看长城，就能联想到中国文化的特点在于热爱和平，不进攻侵略，而是防守自己的家园。习近平总书记说，长城还象征包容与凝聚力，外来的东西，进来后也变成内生的东西。中华民族就是由不少民族共同融合形成的，中国常把外来文化本土化。这样的例证不胜枚举，佛教中国化也是如此。

中华文明的包容性特征很早便形成了。春秋时期就有人说“和实生物，同则不继”，孔子儒家集古代文化之大成，形成了“和而不同”的优秀品质，虽不苟同，但互相尊重，和平共处。秉持平等、谦虚的态度，了解各种文明的真谛，就能具有包容精神，实现文明和谐。如果是这样，就能像习总书记所说，哪里还有什么“文明冲突”？

中华传统文化还特别注重道德理性与逻辑的统一，特别强调人文气质、人文特性，首先对人性本身进行研究。孔子儒家对人的价值进行思考，这一点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突出特征。比如早期儒家强调人性思索，考虑人“之所以为人”，考虑人性之变，考虑人和自然界、人和动物的区别，在此基础上强调学会做人，这是人文文化的特质，是儒学最大的特色。

在教科文组织总部大楼前的石碑上，用多种语言镌刻着这样一句话：“战争起源于人之思想，故务需于人之思想中筑起保卫和平之屏障。”其实，中国先人早就清楚地认识到“人心惟危”，人不能“好恶无节”，而应明理修身， “允执厥中”。孔子说：“凡夫之为奸邪、窃盗、靡法、妄行者，生于不足，不足生于无度。”又说：“人藏其心，不可测度，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其色。”既然“有度”与“无度”全在“人之思想”，那么，中华文明“以礼制中”的意义便不言而喻。世界本来就丰富多彩，人类的文化也多元共存。单一音符奏不出悦耳动听的音乐，单一色彩绘不成赏心悦目的图画，单一文化和宗教也将使世界变得单调乏味。经济的全球化绝不意味着文化的一体化、同质化。因此，学会尊重，学会对话，拒绝冲突，放弃对抗，不同宗教信仰、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相互交流，互利共赢，世界才会更美好，更富有生机。

相比世界其他民族文化，中华民族传统文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我们的传统文化连绵不断。我们是四大文明古国，当其他三大古国的文明“断代”后，中华文明还能持续至今，并焕发出鲜活的时代魅力，就是因为有传统文化在。孔子的思想学说是中华传统文化最艳丽的花朵，孔子思想贯穿古今，有了以孔子思想为代表的传统文化，中华民族就会比世界上其他民族更和谐，这也是我们中华民族最明显的特色。

                                                                原载《人民政协报》2014年8月25日